第七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(2 / 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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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,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,但是少年的眼神、脸色,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,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。
  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,就是有些感伤。
  没有人知道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,说那阿良二三事时,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,又为何除了心向往之,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、后悔、无奈。那是连魏檗当时也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。
  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,是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,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。从结果来看,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了,谁都无法指摘一二。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,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场大考,悄无声息,心中拔河。
  陈平安希望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,自己就是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,希望假如出现一个意外,自己可以保证无错。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,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,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,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,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的齐先生的朋友,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。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,都是有意为之,思虑极多,这样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,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?
  哪怕陈平安的初衷,是为了护送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,是防备那个牵毛驴、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,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,陈平安想一次,便会伤感一次,便要喝酒一次。
  人生路走过了,就是真的走过了,不是家乡故乡,归不得也。
  偶尔回头看一眼,如何能够不饮酒。
  今日剑气长城小心翼翼的蒋去,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的陈平安,何其相似。
  曹晴朗动作轻柔,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,突然发现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,寂然无声,怔怔出神。
  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想事情,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,却依旧锋利的小刻刀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  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。他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,便不珍惜,恰恰相反,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,越是“不值钱”,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。
  陈平安站起身,笑道:“想了些以前的事情。”
  曹晴朗也站起身。
  陈平安伸手虚按,道:“以后不用恪守这么多繁文缛节,自在些。”
  曹晴朗笑着点头,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,这才坐下。
  陈平安双手笼袖,身体前倾,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,笑道:“这把刻刀,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,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时,掌柜附赠的。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,都是用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,东西本身不值钱,却是我人生当中,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。”
  曹晴朗站起身,后退几步,作揖致礼。
  陈平安无奈道:“有些意义,也就只是有些意义罢了,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。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,大多不值钱,如果你这么在乎,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,你要不要?送你一双,你鞠躬作揖一次,谁亏谁赚?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,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,就不要做了嘛。”
  曹晴朗摇头笑道:“先生,草鞋就算了,我自己也能编织,说不定比师父的手艺还要好些。”
  陈平安摇头道:“说学问,说修行,我这个半吊子先生,说不定还真不如你,唯独编草鞋这件事,先生游历四方,罕逢敌手。”
  曹晴朗微微一笑。
  陈平安玩笑道:“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,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大道,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,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个啥风光。”
  曹晴朗点头道:“先生说是就是吧。”
  陈平安无言以对,转而一想,如今自家落魄山,墙头草不缺,飞升境的马屁精也不缺,这风气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带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,以致连那个身为半个弟子的郭竹酒,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,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。
  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——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。
  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,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题款、扇骨也刻字的竹扇。
  扇面的题字自然显著,入眼便知,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,却是一边大扇骨上的一行蝇头小楷,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,不太敢见人。字写得极小极小,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,一个不注意,就给当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。
  曹晴朗合拢折扇,握在手心,凝视着那一行字,抬头笑道:“难怪先生爱喝酒。”
  陈平安会心一笑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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