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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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打山西来的少东家可不是个善茬,一看丁大少这做派明白了,这是给我瞧的,行啊,咱来来吧。将跑堂的叫过来:“我说,你捡那猫吃的做什么,这个给你了。”当场摘下一个扳指,正经的和田白玉,温润如油,一丝杂色也没有,托在手里又滑又腻,值了老钱了。跑堂的八辈子也赚不出来这个扳指,可把他吓坏了,摆手不敢要。少东家笑道:“这有什么,一个小玩意儿,拿回家哄孩子玩儿去吧。”
  跑堂的正在这儿千恩万谢,忽听身背后丁大少痰嗽了一声叫道:“过来。”说着话摘下一个宝石戒指,随手扔到桌上:“捡这么半天也累了,这个你拿走,买壶茶喝。”这块宝石碧绿碧绿的,足有鸽子蛋大,一汪水儿似的,比和田玉还值钱,是他爹托人从南洋重金购得,丁大少不当回事儿,顺手赏给了跑堂的,抬头看了看那位少东家,面带不屑之色,又往地上吐了一个翡翠球,“吧嗒嗒哗啦啦”一响,心中得意至极。
  那个外来的少东家也是花钱的秧子,岂能输这个面子?正好饭庄子门口儿有个唱曲儿的,就叫上来唱了一段,一曲终了,少东家叫了一声好,掏出一张好几千两的宝钞打赏。丁大少也把唱曲儿的叫过来,不用唱,一赏就是一万两的宝钞。唱曲儿的乐坏了,跪地上磕头谢赏,够他几辈子吃喝不愁了,回老家买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,弦子也不要了,揣上宝钞蹦着就下了楼,把一众看热闹的食客眼馋得,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。
  那位少东家不服,把跑堂的叫过来,写了个条子让他去侯家后的窑子找五十个窑姐儿过来陪酒,跑堂的刚接过条子,丁大少这边的条子也写好了,让他去南市的班子里找五十个姑娘过来聊天。跑堂的带着条子出去办事,不到一个时辰带齐了人回来。这一百个窑姐儿往饭庄子里一座,莺莺燕燕喧闹非常,满堂的胭脂香粉味儿,熏得人直捂鼻子。两位少爷又比着点菜,你点什么我点什么,吃不吃无所谓,哪个贵点哪个。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来,这一百位甩开腮帮子就吃上了。
  少东家告诉那五十个窑姐儿:“敞开了吃敞开了喝,吃多少都是我的,我额外还有赏。”说完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金镏子,都是用绳子穿成串儿的,让众窑姐儿伸出手来,一人手上一个,窑姐儿们捡了天大的便宜,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。丁大少把下人唤至近前,低声耳语了几句。下人扭头出去,很快拎来一个袋子,稀里哗啦往桌上一倒,也是金镏子。丁大少让那五十个姑娘一个手指头上套一个,再把鞋袜脱了,一个脚指头上套一个,谁多长了个六指算谁便宜。
  那个少东家急了,当场把桌子掀了,连碟子带碗“稀里哗啦”掉了一地,掏出宝钞告诉掌柜的:“我赔你们一套金碟子金碗,上万宝楼金店买去。”
  这么大的热闹,天津城都传遍了,老百姓能不抢着看吗?满地的翡翠玛瑙金镏子,捡上一个半个可就发财了,争先恐后往二楼跑。掌柜的吓坏了,怕把楼梯压垮了,赶紧拦住众人:“老少爷们儿,留神咱这楼梯!”
  丁少爷接过话来:“掌柜的,物华木器行,我送你们整套黄花梨的楼梯!”
  掌柜的怕收不了场,连忙打圆场说:“二位二位,您二位是财神爷降世,腿上拔根毛儿都比我腰粗,我们这是小本买卖,禁不住这么折腾,您了高高手,别闹了,我这儿给您二位作揖了。”
  外来的少东家毕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,褡裢已然见了底,只得顺坡下驴,冷哼一声迈步出了饭庄子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丁大少大获全胜,扬眉吐气,心里这叫一个痛快,把窑姐儿打发走,吩咐跑堂的去沏壶茶,跑堂的应了一声刚要下楼,丁大少一看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闲人,又摆开谱了:“先别走,知道我丁大少怎么喝茶吗?到南纸行给我买上等的竹宣纸烧水,我就得意那口儿竹子味儿。”看热闹的当面挑大指,心里可都在骂,这个年月兵荒马乱,老百姓连饭都快吃不上了,这俩败家子为了挣一口气,糟践了多少钱!
  俗话说人比人得死、货比货得扔,别人看着怎么生气、怎么眼红都没用,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钱了,丁大少成天在外边胡吃海喝、变着法儿地挥霍,日子一长也有个腻。要说有钱的大爷消遣解闷,无外乎吃喝嫖赌抽这几样,丁大少则不然,觉得这些没意思,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,就看天津卫的锅伙混混儿挺有意思,这帮人一个个有衣裳不好好穿、有话不好好说,站没站相、坐没坐相,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,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,称英雄论好汉,花鞋大辫子招摇过市,打遍了街骂遍了巷,抄手拿佣、瞪眼讹人,还没人敢惹。丁大少的瘾头儿上来了,咱爷们儿不玩则可,要玩就得玩这个!
  老天津卫说喜欢什么东西上了瘾、入了迷,就是这一行中的“虫子”,意思是把这东西钻透了,长在里边了。比如看戏有看戏的虫子,什么戏都听,而且听的时候走心思、动脑子,比唱戏的都懂,唱念做打翻、手眼身法步,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不明白的,坐在戏园子里从来都是闭着眼听,一边听一边咂摸滋味,还别说忘了词儿、串了调,哪怕有一个字唱倒了音他都能听出来,喊一声倒好,台上的演员非但不恼,还得暗挑大指,心说这位是真懂戏。诸如此类,像什么听书听曲、古玩字画、喂鱼养鸟、种草栽花都有虫子,各走一路、各成一精。咱说的这位丁大少,玩起来瘾头儿可真不小,一来二去就成了混混儿虫子。反正有的是钱,专门请出天津卫最有资历的老混混儿给他开蒙,告诉他什么叫锅伙、什么叫开逛,眼睛怎么斜、脖子怎么歪,怎么说话、怎么走路、怎么穿衣、怎么打人,又告诉他打架斗殴的叫武混混儿、挥笔似刀的叫文混混儿,有钱有势的叫袍带混混儿、乡下老赶叫土混混儿,总而言之,无论哪一路,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那就是好话不能好好说,以惹是生非为业、以受伤挂彩为荣。丁大少越听越爱听,越琢磨越上瘾,恨不得立刻出去开逛,又一想不成,混混儿归根到底是为了挣钱吃饭,就凭我们家这么有钱,当了混混儿也没前途,我不能当混混儿,我得管混混儿!
  天津卫的混混儿自古就有,官府可都没把他们管过来,丁大少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,他一个二世祖何德何能?有什么不一样的本事?丁大少可不这么想,这个事情说难也难,说简单也是简单,反正有的是钱,你不服我不要紧,也不用拐弯抹角,讲什么规矩礼数,我就拿钱砸服了你为止。他让手下人背上钱袋子,跟着他出去转悠,专找侯家后、三不管、河北鸟市这些混混儿聚集的去处。见有打架滋事的,他就上前平事。以前也有一路人专干这个,全是上了岁数的老混混儿,凭这么多年闯出来的名号,这边说那边劝,软的不行来硬的,靠面子压事儿。丁大少算哪根儿葱啊?根本没人听他那一套,该打接着打,丁大少也不恼,大把的钱往外一掏,我也不问谁是谁非,只要罢手不打了,这些钱全是你们的。混混儿们也发蒙,这是个什么路数?从没见过这么劝架的,给钱还能不要吗?架也不打了,接过钱来就走。丁大少却道一声且慢,既然拿了钱,谁都不许走,不打了就是给我面子,最好的饭庄子、最大的澡堂子、一等的班子,吃饭洗澡嫖姑娘一条龙,花多少钱都算我的。当混混儿的都是穷人,既没有手艺又不愿意卖力气,这才扎一膀子花儿开逛当混混儿,其实当上了混混儿也讹不来多少钱,有几个混出名堂的?大多是不怕死的穷光棍,上二荤铺来碗杂碎汤就叫过年了。丁大少摆谱请客的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,一个个全傻了眼,白吃白喝白玩,还有钱拿,谁会跟这位爷作对?从此丁大少在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锅伙中标名挂号了,专管混混儿们的闲事,一听说什么地方有混混儿打架,他带钱过去就把事儿平了,挥金似土、仗义疏财,心里那叫一个得意:“天津卫的混混儿再厉害,也得给我面子,官府管不了的,我全能管!”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绝对称得上一怪,是怪鸟儿的怪,他出马没有平不了的事儿,还真让人不得不服,也没别的,就是舍得掏钱,有比他有钱的,可没他手这么敞,比他有面子的,又没他有钱。丁家老爷实在忍不了这个败家儿子,一狠心给他关了起来,不许再出去扔钱了。
  五月二十六这一天,上下两河的帮会连同六大锅伙的混混儿,齐聚三岔河口争勇斗狠。九河下梢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到了,台下还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,这样的场合丁大少岂能不来?缺了他就不叫一台整戏,如果把这场事儿平了,这个脸就露到天上去了!他在家待不住了,他爹又不让他出去,不得已在房顶开了窟窿,翻后墙出来劝架,好悬没把腿摔断了,您说这得有多大瘾?劝了这么多年的架,丁大少也明白了许多门道,不能一上来就劝,那显不出本事,要是有一方先了,这架也打不起来,没必要劝,非得等到两边闹得不可收拾,刀枪相向、瞪眼宰人的时候再出来,所以他先在下边看热闹,来了一个“登上高山观虎斗,坐在桥头看水流”,直到双方人马亮出家伙一齐往前冲,眼瞅就是一场恶斗,丁大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,这才高呼一声,分开人群上了台,抱拳拱手:“列位三老四少,瞧在我的面子上,今天别打了!”
  第十章 火烧三岔河口·下
  1.
  九水归一显真形,
  河出伏流浪不平;
  龙盘虎踞英雄地,
  蛇鼠之辈岂能逃。
  三岔河口两路人马一众百姓,连同刘横顺这些当差的警察,没有不认识丁大少的,这可是天津卫的一怪,有钱没地方花,专门给人平事儿,但是双方斗出了人命,纵然丁大少有面子,只怕也不好收场。
  丁大少不紧不慢迈着方步上了台,抱拳拱手说道:“众位英雄好汉,五湖四海皆相识也,咱都是在天津卫挣饭吃的,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念鱼情念水情,何必如此呢?不就是过个铜船吗?我也知道,铜船从哪条河上过,哪条河上的哥们儿这一天就吃不上饭,可是说到底天也没塌,饿一天总比死了强,为这么点儿事犯不上动刀动枪,各位瞧我了,给我丁大少一个面子,这一天的钱让我出,该给多少我翻一跟头,而且往后年年如此,咱不打了成吗?”
  上下两河帮会的人巴不得如此,斗来斗去还不是为了钱?斗铜船斗了多少年,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,丁大少一出场几句话全解决了,这是多大的本事?看来以后得改规矩了,照旧搭台比斗,谁赢了铜船从谁的河上过,谁挣这份翻跟头的钱。有钱拿是不错,面子可也不能丢。下河帮的舵主上前一抱拳:“丁大少,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,今日得见,足慰平生,当真是咱天津卫仗义疏财的豪杰,可我们两家是死过节儿,不只是为了钱,远了不说,我们刚刚还填进去一条人命,这个仇不报了?”
  上河帮的舵主也说道:“是这么个理儿,我们也折了一个弟兄,此仇不报,今后如何服众?”
  丁大少哈哈一笑,可了不得,两条人命啊?这个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,大骡子大马死了还能卖肉,死人值几个钱?路边儿的倒卧那么多,也没见人往家里捡,如果按官价出钱赔偿,我丁大少可不露脸,就让双方找来一架河边称货的大秤,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称,称完死人再称银元,人多重钱多重,如此一来上河帮可占了便宜,肉墩子不下几百斤,这得顶多少银元?下河帮看得眼热却又无奈,谁也没长个前后眼,早知如此,我们也派个大胖子出来了。丁大少又掏出一块钱,银圆分两面,一面上河帮,一面下河帮,抛上去接在手中,打开看是哪一面,铜船就从谁的河上过,给一份翻跟头的钱,下一年换另一条河,怎么样?两大帮会的舵主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个屁也放不出了,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为了钱吗,钱给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?当场定了上河帮接铜船,帮会有龙旗,命人在台上打起龙旗,告诉龙船往这边带,铜船打这边走。怎么打也有讲究,河上一切大小船只,见到这个旗号,收船的收船,上岸的上岸,转眼之间就把河道让了出来。
  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算开眼了,这个主儿是真有钱,两大帮会在此斗狠,与他丁大少有何相干?咸吃萝卜淡操心,挑了房盖翻墙出来,拿钱把双方砸服了,就为了要这个面子?可是也好,一场大祸弥于无形,真要打起来,巡警总局可压不住,不知道得死伤多少人,又会牵扯多少看热闹的无辜百姓?谁能说丁大少这么做没积德呢?
  丁大少平了两大河帮斗铜船,心中得意已极,在台上谈笑风生、指点江山,跟两大帮会六大锅伙的各位当家一通寒暄,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儿,行帮各派的舵主,全是一跺脚天津城四个角乱颤的人物,都过来跟他论交情,直如众星捧月一般。正得意间,忽有手下人跑来通禀:“少爷,大事不好!老爷得知您又跑出来给人平事儿,已经亲自来抓您了,还说要打折您的腿,看您以后还怎么往外跑,瞧这意思可是来真的,您赶紧躲躲吧!”丁大少就怕他爹,这个老爷子拿钱可砸不住,一听这话大惊失色,也顾不上面子了,蹦下台撒丫子逃了。
  台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,河岔子上正乱着呢,不知谁喊了一句:“铜船来了!”众人齐刷刷望过去,以法鼓会的龙船为首,二十余艘大铜船一字排开,缓缓驶入了三岔河口。前边这艘龙船也不小,金头上雕着一对龙眼,目光如炬、炯炯有神,所谓“金头”是安装在船头上的一块横木,乃是斩风避浪的“出头椽”,上边的龙眼黑白描绘,中间点着鸡冠血,两眼上方各钉一枚元宝钉,钉子上挂着红色的布条,俗称“彩子”。船头的桅杆三丈开外,上刻“大将军八面威风,二将军开路先锋,三将军挂角开风”,顶端高挑一面绣金龙旗,当中一条探海金龙,左右绣着两行小字“龙头生金角,虎口喷银牙”,船上旌旗招展、法鼓震天。会首身穿大红法衣,上绣蟒翻身、龙探爪、海水江崖,头戴龙王爷的面具,蓝脸赤须、额上生角、口出獠牙,顶上无冠、脚下没鞋,披发赤足,手中仗剑,掐诀念咒。龙王庙法鼓队分列左右,击打法鼓的巨响顺三岔河口水面传出去,仿佛排山倒海,声浪一波接着一波,声势十分惊人。
  再说龙船后边的大铜船,运河上比较常见的大船,无外乎艚船、驳船,艚船可以运粮食货物,但是吃水浅,装不了铜石。运铜石必须特制的大船,木板子外边包铁皮,铜石在前、船舱在后,如此一队庞然大物,在海上显不出什么,进入运河却堪称奇观,拉动汽笛震天动地、响彻云霄。
  老百姓看的是热闹,刘横顺可一直盯着龙船上的会首,过铜船的前一天城隍庙赦孤,孙小臭儿白骨塔遇鬼,在西头坟地找出了无头尸,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?听李老道话中的意思,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杀了海老五,在龙船上扮成会首,给铜船引路,率领船队驶入三岔河口,到底有何图谋?魔古道接连在天津城作案,无不围绕三岔河口,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,至今查不出来。刘横顺是在三岔河口长起来的,没少听“九龙归一、分水剑、邋遢李憋宝”的民间传说,可还是那句话,河底下并不通海眼,也没什么老龙。巡警总局下辖五河水上警察队,以往打捞河漂子的时候,并不是没有水警下去过。老时年间三岔河口清浊不混,后来没有这个奇观了,民间讹传憋宝的取走了分水剑,反正没人看见过,要说是海河改道的原因,好歹有据可依。刘横顺想破了头,也想不出魔古道为何在此作乱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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